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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8-12-3 15:20:3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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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壁的朋友送来台湾村民的“破布”情,转过来分享。
破布子的夏天
明凤英
夏天的黄昏,暮色像一层薄纱,在两个小山沟之间张开了。小山头上吹起一阵过山风,滑过浓绿的坡地。鸡冠花儿、圆仔花儿,田螺仔菜,蝴蝶兰,野姜花都弯弯身子跟过山风打招呼。山风吹过养鸡场,蘑菇寮,菠萝田,吹过芦笋加工厂,在小山谷间荡悠了一圈,停在菠萝田间的几处祖坟。
隔着那道小山沟,听得见对面农家的鸡鸭扑打啄食声,鹅群拍打着大脚板呱呱的追逐声。远远还夹有汪汪的狗吠声。山腰上吹来一阵阴湿的稻草味和鸡粪味, 混合着花草的香气,蘑菇和芦笋的水湿味儿,慢悠悠地一起吹到劳累了一天的人的脸上。
上坡上,菠萝田里的欧吉桑站起身来,拉过脖子上围着的湿毛巾,喊了一声:“好收啊,转来呦。“ 田的那一头闻声立起来另一个人,是一个欧巴桑,也说:“转来煮吃啊。”欧吉桑把毛巾凑到鼻下闻了闻,确定臭汗酸的味道与平日并无出入。然后他掀开汗津津的斗笠,把水壶里生效的水整个倒在头上,再把汗酸的毛巾往腋下左右开弓地来回摔打了几下, 打出一点水星子的凉快来。下坡的时候,他洗得像纱布一样的旧汗衫随他瘦黑的身子一步一踏,波浪一样非常柔顺贴心。
欧吉桑和欧巴桑提着比新月还要弯还要薄的菠萝刀,一前一后下山来。山路上,一辆“自动车“(摩托车)在兜风。他们就让在路边站定了。骑自动车的人两个膝盖张得很开,闲闲地胯坐在摩托车上,老旧的塑料拖鞋随便踩在摩托车踏板上,像坐在自家的沙发椅上那样轻便自在。后座的人头发湿汪汪的还在滴水,刚下工洗了一个头吧。经过菠萝阿伯阿婶身边的时候,自动车慢下来打招呼:“伯仔婶仔,过山风最凉呦。“ 然后自动车放松开了刹车,一路飙滑下山坡去。
掌灯以后,山脚下就是夜市。
这里叫“竹子寮“ 和“无水寮“——我妈妈十八岁捡木柴被大黑头蜜蜂蜇得昏过去的地方。
竹子寮无水寮和大树乡
“竹子寮“ 和“无水寮”两个小地方就隔一个巷子。竹子寮以前是长竹子的地方。无水寮以前缺水。城镇规划以后,这两个地方现在分别叫 “竹寮村“ 和“水寮村”,属“大树乡“ 管辖。
大树乡名字的由来也很简单。据说在清朝时候,这儿有一棵大榕树。大树遮荫,白头翁、绿绣眼鸟终年飞来这里吃大榕树上结出的熟果子。乡里的人也都聚来,在这里交易买卖,聊天吃甘蔗。这个地方慢慢就叫成了“大树脚”。 附近方圆数里, 就成了后来的 “大树乡“。
这里的菠萝、芒果、荔枝结得充实饱满。拈在手里沉沉的,有分量。这两年这里有时候还可以买到 “破布子“。“破布子“ 这里古早时候就有了。只是我以前不认得。
就这样的胡想闲逛,有一天,我看到了“破布子“。
小街上有一家台湾近年来盛行的养生素食餐厅,挂一个粉白莲花店招。数十种菜式排开在料理台上,罩着纱罩。有丝瓜炒鲜菇,九层塔茄子,酸菜粉丝,鼓椒镶苦瓜,豆腐干炒三苏,芹菜素鱿鱼,空心菜,香煎素白带鱼,西红柿豆腐,素炒米粉,豆酥蒸素鱼,五谷米稀饭。旁边写着一张字条:“夹菜时,请为他人着想,不要交谈。”
老板娘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,抬头笑笑地招呼道:“刚煮好的,看看嗷。不喜欢没要紧嗷。”
有一盘菜叫“破布子”。鲜腐竹配上佐料炒好了,盛在大汤碗里,凉了之后,扣在大平盘子里。我掀开纱罩,从盘边铲出一小块来,端到骑楼的小竹桌上,就着麦茶,像吃蛋糕一样吃它。切成小丁的鲜腐竹用黑麻油、姜丝炒过,保持原味,不咸,带着一点水姜细微的辣和一种靡靡麻麻的甘香。挟一点放在嘴里,有什么东西汨汨麻麻泛开到舌尖。腐竹还留有咬劲,慢慢就尝出了它其实有点粘滑。再吃一口,才知道里面竟然有破布子的子籽,绿豆大小,还很硬。边吃边得把子一个个剔吐出来。一口要吐三四颗子籽。这个破布子籽,含在嘴里,它不化,咬它,它不碎。滋味虽好,可这小石头一样的子籽可怎么剔吐得完?
老板娘说:“没吃过吗?古早味嗷,现在很流行。能解毒!”
她解释给我听:“这个季节我们这儿出芒果。芒果蛋白质多,又开胃。可是吃太多,比较湿比较毒,过敏的人身上会发痒,长疖子。吃一些破布子来化解,我们的肠胃就会勇健,不会堵堵的。纤维素很多,能刮油。皮啦,肉啦,根啦都能治病。它跟芒果一样差不多都是六七月出来。天公伯仔什么都有安排啦!配得好好的。”
天地大仁,以苍生万物为念。这个说法,真叫人觉得幸福。
“还可以治癌呦。树皮可以治癌。树根可以治高血压。果子可以解毒、整肠。”
“子籽呢,煮菜的时候不去掉吗?“
老板娘说:“不用这么麻烦啦,吐出来就可以了。“古早味” 呢!大家陇总(都)是这样在吃。”
我回家告诉妈妈:“破布子吃起来很麻烦。“
我妈妈说:“人家台北人现在都流行吃这个。正流行呢。你不要这么俗(土气)。”
破布子家谱
昭英告诉我“破布子“ 这种树“古早”就有了。很容易长,贫瘠干旱的山坡地上都能长。以前的做食人就在田边随手种几棵。它结一种淡金黄色的浆果,也叫“破布子”。不到指尖大小,果皮包着一层薄薄的浆水,算是果肉,剩下的就是它的子籽了。虽然果肉少,吃起来觉得费事,但是它有着“老台湾“的痕迹和故事。农家人大大小小平日各有分内的工作。大人上山的上山,下地的下地。小孩就帮忙看牛,卖番薯。只有暴风天或者下雨天不能下田的时候,一家大小才能聚在屋子里。这时候,勤快的农家爸爸就去砍一些破布子枝子回来,全家人一起做破布子酱。小孩把破布子一个一个从树干上拈下来。农家妈妈就烧好水,煮破布子。屋外哗哗下着大雨,一家大小在屋子里烧水忙碌胼手胝足地工作,是以前台湾农家人窝心甜蜜的记忆之一。
“破布子” 闽南语早先就叫“破子”。 又叫 “树子“。这么简单不计名分。好像是一棵树自报姓名,说:“各位,我是一棵树。我的名字就叫‘树‘。”仅此而已。
鸭寮子阿桑
整个夏天,破布子不断涌入我家。
说“破布子“,其实是指腌制成罐的破布子浆果。像酱菜酱瓜一样。前几天我家才刚有人送来一罐破布子,是自己做的。昨天也有人送来一罐破布子,是她的嫂嫂做的。今天,又有人送来一罐破布子,是她的妈妈和舅妈跟她一起做的。似乎每家都有一个女人在做破布子,也至少有一个男人或者小孩特别爱吃破布子拌饭。
这天一大早,鸭寮子阿桑戴着斗笠包着面巾,在门口叫: “阿娥!我拿破布子要来给你头家(丈夫)吃啦。”
阿娥就是我妈妈。妈妈一大早的例行工作是削水果,给一家大小当早餐。她放下水果刀,出去开门。 “又拿什么来了?你们家人那么多。破布子做起来很费工啊。“
鸭寮子阿桑说:“实在很失礼啊。给你们借的钱,到现在还拿不出来。我们没有忘记啦。对你们头家(丈夫)很失礼。“
妈妈说:“讲过几百遍了,王昭君时代的事,不要再说了。三顿饭都吃不饱,还在说那条钱!换别人,早就跑路 (逃之夭夭)不知影了。只有你在这里三不五时(常常)来还失礼。”
鸭寮子阿桑真是一个善良又命苦的女人。不知道为什么,她和她丈夫做什么都不成功。做什么,赔什么,连养鸭子都会倒闭。到现在她们还跟几十年前一样,还住违章建筑里,也还在还债。那笔钱我记得是鸭寮子阿桑和她丈夫想养殖吴郭鱼的时候,妈妈借给他们的。弟弟那时候在上中学,现在弟弟的孩子都上小学了。
爸爸在屋子里面听到了,跟我说:“你妈妈啊,几十万块钱她大方得很。平常一块钱两块钱,她呀把我算得清清楚楚!“
爸爸和妈妈老了以后,互相约定比赛存钱。竞争还很激烈。
重新发现台湾
摄氏40 度的夏天,太阳散发它神妙的大能量,为大地长养生机。
昭英打电话来,问我要不要到无水寮山上的农场大厨房去帮忙。她们在做破布子酱。义卖用的。总共五百斤带梗的破布子,四十块台币一斤,刚从燕巢大公店运到。破布子不能久放,必须在砍下来当天摘洗,浸泡,煮好,装罐完成。否则表皮会变黑,吃起来就不那么清爽了。
我说:“怎么好像全台湾都在做破布子?”
昭英说:“重新发现台湾嘛。正好给你撞上。“
大地一片铁板赤地。一棵棵带刺的菠萝苗赤猬一样站在铁板上。这里的厨房平常是用来做菠萝果酱的。厨房四面敞开,大灶上两只大铁锅正水汽蒸腾。电风扇把四十度的高温吹过来送过去。阿雪定定立在灶前,挥汗工作。昭英和另外六七个女人蹲坐在地上摘破布子。昭英看见我,眼睛里亮亮的,指了指地上排着的一大排水盆。小小的淡金黄色的破布子,很脆软,一串串浸泡在水盆里。昭英嘱咐我动作要放慢放轻,因为破布子蒂头容易剥裂;而且离开水面一会儿就要变黑,所以要浸在水里一粒一粒慢慢摘剪。如果动作太大,破布子破落太厉害,粘粘的果浆就会流失,味道就不足了。果浆沾到衣服,还会把衣服染黑。
我小心翼翼地从水盆里捞出一把破布子梗子来,抱到昭英对面,放在小水盆里。再搬一张小板凳在昭英面前坐下,先用剪刀把破布子梗子小心地分剪成一小串一小串细枝,然后用手在水里剥下破布子浆果。才过一会儿,盆里的水就粘稠了。
大家戴着口罩头罩在铁皮屋厨房里一声不响胼手胝足地工作。汗水和厨房里的水汽聚成一片蒙蒙雨雾,挡在眼前。汗水淹过眉毛,直流进眼睛。
摘了五六个钟头的破布子,五百斤的破布子终于摘完了。阿雪在好几大锅热水里,放下破布子,再放进新鲜的水姜片和甘草片,一直煮到甜软粘稠。新鲜的原味,烫烫地尝一口,才知道它实在甘香醇美。阿雪宣布今天要做两种酱。一种是带汤汁的,另一种是不带汤汁的。带汤汁的,等破布子凉了以后,连汁一起盛罐就可以了。不带汤汁的就趁热搅拌它,边搅拌边洒进一些盐。破布子有一种粘质,碰上盐,果皮和薄薄的果肉就慢慢地凝成糊状。这时候,如果喜欢一点变化,可以加些蒜头或者碎花生,就成了各种不同口味的破布子酱。
做出来的破布子酱,保持原来的淡金黄色,可以存在冰箱里,拿来当各种菜色的佐料。蒸豆腐时蔬果菜,炒煮各种杂烩菜式,做汤或者直接拌饭吃,都很相宜。
大功告成。大家把大锅,大盆,大桶都刷洗一遍。用手指摸摸检查过了,确定桶里锅里没有任何残留粘手的透明果浆了。这些可爱又安静的农家女人们,没有一个人喊热,也没有一个人说一个累字。摘下斗笠,伸伸腰腿手脚,用斗笠扇扇自己, 再扇扇别人。彼此展颜,会心一笑。
阿雪端出事先准备好的绿豆汤, 说:“姐妹仔,大家来饮绿豆仔汤嗷。“
摄氏四十度高温的菠萝农场。有这些可爱的人儿相伴,静静地一起喝一碗绿豆汤,想着那些被海啸大水冲走,家园全失的人。心里只有安静柔和。
回家的路上,我问昭英,这么好的一群台湾女人是怎么聚在一起的?昭英淡淡几句话:“都是村子里相好的姐妹。甘愿做,欢喜受,能做就做啊。卖的钱就送给需要的人。哪里需要就送给哪里。“
她们没有组织,没有名目。就像破布子。
大日头,赤炎炎
世界上确实多事。有的地方有天灾,有的地方有海啸,还有的地方不断在打仗。
台湾岛上的昭英每天都在张罗义卖。除了破布子,她还绑粽子,做凤梨酥, 荔枝酥,香菇羹,素丸子, 卤海带豆腐干,蜜核桃腰果。
磕磕绊绊流水的日子。
菠萝,荔枝,和破布子的夏天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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